冯芊慧五岁的时候，冯宝怡嫁给了自来水厂的技术员沈振扬。沈振扬的爷爷曾是城中的富商，在如今的老城中心拥有一条街的产业。到了他父亲那辈，本来属于沈家的那一条街只剩下一幢三层的小洋房。沈振扬是家里的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冯宝怡嫁过去的时候，就住在那幢小洋房的三楼。冯芊慧还记得那幢小洋房在老街十分扎眼，人刚进街头，远远就能看见杂乱而有序的老房子簇拥着的那个红色的屋顶，以及三楼装饰着欧式铁艺的小露台。露台上种着一盆簕杜鹃，一年四季，完全不按季节的启示肆意绽放。冯宝怡喜欢在露台上晾晒各种纺织品，从四季的衣服，到花式各异的被套床单，从洗脸的毛巾到垫脚的地毯，以及经她又圆又滑的巧手亲自钩织的各种桌布。这些织物与盛放的簕杜鹃争奇斗艳，把楼顶上精美的灰雕衬托得黯然失色。
沈振扬是一个顾家的男人。他不仅把每个月的工资悉数交给妻子，对妻子的生活细节全盘接受，包括她喜欢晾晒的毛病，做得将就能入口的饭菜，对他喝酒的没完没了的唠叨，还有她的“圆”。沈振扬除了爱喝点小酒，酒后喜欢忆苦思甜之外，基本挑不出大毛病。
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冯宝怡临产那个月，冯芊慧的外婆每天都来串门。老太太以一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的眼光断言，她这一胎是个女儿，估计这两天就会生了。冯宝怡说还早，预产期是一个星期后。老太太摇着头说，你听我的，现在先去洗头洗澡，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这就去——你看，我家伙都准备好了。老太太说完，拍了拍身边的接生工具箱。
冯宝怡为难地说，我已经预约好了医生。
老太太说，生孩子是老天爷定的，老天爷的心意，是医生能揣测的吗？
果然如老太太所料，冯宝怡在卫生间刚洗完澡，衣服还没穿好，肚子就痛起来了。她从卫生间扑出来，抓着老太太的手喊道，啊！痛！
老太太的脸上露出先知般的微笑，她帮冯宝怡穿好衣服，把她扶上床，又麻利地打开她随身带来的接生工具箱，在床前一字排开。老太太打量了一下屋子，视线落在窗前那只酸枝脸盆架上，她捧起那只搪瓷洗脸盆，健步向厨房走去。
冯宝怡捧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生怕肚子里的孩子随时会掉下来摔坏，但阵痛让她的手无法冷静地固定在同一个地方。她的手开始在空中乱舞，一会揪着枕巾，一会拉扯着被单的一角。那床被单是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绣成的，上面有一对喜鹊和一束红梅。她用力过猛，把梅花上的花瓣扯脱了线头。线头沾在她的指甲缝里，像一根根血丝一样触目惊心。
老太太捧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进来了，她用脚把墙边的一张斗凳连踢带挪地腾到床边，把开水架上去。拿起剪刀，一边消毒一边说，你嫂子生小慧的时候也是我经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