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的病好了一些，就想到要把京华找来叫他去一趟武汉。这个上午，许先生就在家门口向一个电麻木打听蒋京华，麻木说蒋二哥可能在北街那边做，许先生请他带个口信有事。豁城的麻木司机很团结，听这人把蒋京华喊作二哥，许先生感到京华已经入了豁城的麻木圈并结下了很好的人缘关系。还不到一小时，许先生在老屋门前的花坛听到了电麻木开进来的声音。蒋京华停好了车，拎着一袋香蕉，说，爸爸，这两天我有些忙，就没来看您，您不会生气吧？把香蕉放了，径直坐在花坛边的木椅上吸烟，接着说，爸爸，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许先生也挪张椅子与蒋京华对面坐了，说，这老屋前段时间租给素芳从前的工友做仓库，这个叫周思茅的年轻人做服装生意，生意做得很好。她想叫素芳回来跟她帮忙，工资六百，应该算高了。周思茅通情达理，前几天我生了病，她照顾我，很心细，是她想到叫素芳回来的。蒋京华说，您生病告诉我一声啊？跟今天您叫我一样，随便跟哪个麻木说一声，就能把我叫来的，您是想让我去一趟武汉?要是找不到素芳的人呢?找到了她不理我怎么办？明天你去武汉，替我把素芳找回来。许先生说这些话时语气很硬，蒋京华心里不是很愿意接受，但表面上还是像个女婿对岳丈那样恭敬从命了。
四月的阳光已经有点烫脸了，许先生散步经过东街口，目光注视着思茅服装店的生意情况。也许不是周末，进出店子的顾客稀稀拉拉，没多少。严格地说，许先生是不懂做生意的，出于对思茅店子的关心。也出于女儿素芳将要到思茅的店子帮工，许光生就那么站在对街看了很久，看到了不说，那就说不过去。下午，许先生正在老屋门前给花草剪枝，周思茅做了一个批发，回来给客户发货，行动迅速得无声无息的。打发了客户，周思茅和许先生说话，问，许老师身体好点了吗？许先生说，好多了。周思茅问，打算什么时候去叫素芳姐回呢?许先生连忙说，哦，我叫素芳的小蒋去了武汉。周思茅说他们是否和好了？许先生说，还没有，我这是给他们创造机会。周思茅叹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许先生说，思茅，上午我散步经过你的店子，我观看了差不多个把小时，我有些话，看说给你听了有没有用。我不懂做生意，可我知道店子的门面相当于人的一张脸，你的门面做得太简陋，这样顾客就不放心，以为你不打算做长，黑了人家的价就撤。再者，你的店子什么服装都有，那就等于是什么服装都没有，因为你不可能把男女老少春夏秋冬的服装都弄齐，越杂就越没有特色，你店子再大也不能让人记得住，回头客就不会多。你应该做专卖，譬如做内衣，譬如做年轻人的服饰，总之不要什么都做。还有，店子里的装潢不阔气，装饰也很一般。服装的利润大，不是你卖家知道，买家也清楚。有些顾客看到你店子装修漂亮，买你的东西，明知你价开得很
高，还价却要留三分，因为顾客知道你装修得漂亮是有实力的。你不学那些店子手拿个喇叭大喊大叫，这个很好，你要是在店子里放一些流行音乐就更好了，有生意上门了不要急着跟人问，你让别人自由地看，好多顾客一进门就退出来，多半是店主过分热情把人家吓出来的。满东街个个店子都吵吵嚷嚷的，你的店子要是购物环境轻松自由，安静幽雅，我想你的生意一定比东街上好多店子会好。许先生一席话把思茅说得茅塞顿开，惊叹着说，您还说您不懂生意经呢。难怪人家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呢，我一直都在想怎样跟东街上的人做得不同，经您这样一点拨，我就像天窗打开，心里一下亮堂了。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托您的福我会听您的话的。周思茅执意要上街去买菜给许先生做饭，被许先生很坚决地阻拦了。
次日黄昏时分，许先生刚刚简单吃过晚饭，蒋京华拎了一只电烤鸡和一瓶枝江大曲来了。许先生从他进门的神态知道他没有把素芳叫回来。许先生赶紧为京华炒一份葱花鸡蛋，爆炒一盘广东西兰花，现煮一斤水花生。其实这些东西是许先生细心准备着女儿和女婿双双回来吃的，期待了一整天，只等到了京华，许先生虽然有点惆怅，但还是满心欢喜，并满怀热情
地为京华做晚餐。这次喝酒与上次不同，酒还是蒋京华一个人喝，但话却是他一个人说。
爸爸，找到素芳真不容易。在汉口新华路汽车站一下车，我就问那些抢着要给客人擦皮鞋的乡下女人，我问豁城来的擦鞋女在哪里，她们说宝丰路有，汉阳十里铺也有，武昌中南
路也有。这二年武汉的变化还真不小，到处都是新建的广场，我就不懂他们一口气建这么广场干什么，那得多少人多少钱才能维护好呢？到底是在武汉混得有点精明了，我下午快三点才找到武昌中南路，结果是素芳先看到我，她提了她的工具就飞起双脚跑，害得其他擦皮鞋的还以为是警察来了跟她一起飞跑。我大声喊她，我说是我，我喊，素芳是我啊，你莫跑了。七弯八拐，拐进了一条巷子了她才停下来，我直吼叫，她像没事一样，一群人都像是经过了训练的，看见平时她们被武汉的警察撵得训练出来了。我把气吼顺了，我说，素芳，爸爸叫我来找你，叫你回豁城跟周思茅帮工。素芳一脸对我不信任，说，你是找个借口想要我的钱，我连忙说天打雷劈，你一来武汉，爸爸就花钱把我赎出来，还给钱我买了电麻木，我现在一次博也没赌过了。我说你要是不信你回了豁城可以问爸爸。素芳说，到武汉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挣到什么钱，一定要有些积蓄了才好意思回豁城见爸爸。我又说，爸爸刚刚病了一场，指望你回去。素芳听了，眼泪直淌。不过她还咬牙说，一定要挣了钱才肯回家。爸爸，我说不过她，她不肯回来我也没办法。我把我在豁城开麻木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跟她说了，她叫我替她多来看看爸爸，还叫我听爸爸的安排。素芳脾气也是蛮犟的，看着她那个样子像受惊的兔子奔跑，我现在想来，心里都还酸酸的，我对不住素芳，也对不住爸爸。
许先生很想喝杯酒，犹像了一下，还是克制了。他冷冷地笑了一下，说再过几天我亲自去武汉接她回来。京华，古人说，穷不倒志，富不颠狂。人活一生，许多事情自有定数，唯一可以争取的东西是做人的本份。蒋京华说，还是爸爸您看得透。
这晚的夜空有着淡淡的月色。偶尔好像还听到一两声蛙鸣，许先生立即想到乡间可能正在育种，春耕就要开始了。听到蛙鸣，看见月色，像许先生这个年纪的人最易想起《荷塘月色》，脑海里立即想到朱自清先生引用《西州曲》里的句子。回屋把笔墨纸砚展开写道：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写了一副有关莲子的字，仿佛觉得身旁一直有人在看着，而目那人是思茅。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思茅今晚没有回来。京华在我这里吃的晚餐，尽管我的身体状况还不能做饭，但我发现有人来给人做饭，同样令自己内心感到兴奋。素芳虽然没回，京华能够去找她，这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变化了。京华他能听我所言，我很高兴。看到思茅的服装店果然在进行新装修，但愿我这个生意上的外行所说的话有其实用意义。《向死而生》一书的后半部分都是关于临终或垂死的必要准备，不想继续读下去了。翻开《人与自然》，却又在《双重面貌》里继续读到有关死亡的论述。人是什么？涉及这个方面的论著不计其数，人是介于虚无和一切之间的中间物，是生向死的过渡物。人一生最难领悟的是肉体如何与精神相结合。死亡真的是救世主吗？事实上假如没有死亡的话，幸福就会永远属于那些极端的疯狂者。深渊、圈套、旋涡、陷阱，都是人在活着时不断接近死亡的经历。再有，无论我怎样思考，春天还足是没有能够在我的体内恢复，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