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总是拿肮脏说事儿。
总是有人说：“你真有才”。
我也总是笑一笑，心里觉得这个字和大白菜已经没什么区别。但凡是做了一件有一丝一毫值得褒扬之处的事情，总会有人跑过来一脸谄媚地对你说：“你真的是太有才了。”
先不说这样的夸奖是否真的发自内心，夸奖者先是不知“才”并不是街市上摆着的萝卜青菜，路过的挑夫也好白领也罢，只要是个五脏待祭的人随手掏出几个硬币，便可拿上一捆回家的。
又何况，一个人是否有才，哪个方面有才，也不是通过一件事就能一概而论的。郁达夫在写文章方面可谓才华横溢，但是果真如他所写的“半夜外出散步，顺便潜入旅店偷窃女子钱袋，临走时还意犹未尽地拿起被窃女子的鞋闻了又看。”这种行为却实在称不上什么才，说白了这叫叫盗窃外加恋物癖，如果非要下个说得过去的定义，那就是性情使然。
现代人常常分不清什么是才，什么是性。有人说会办事，口才好就是才，有人说荷尔蒙和冲动就是性。其实很多时候后者发挥的作用要大于前者，或者会伪装成前者，甚至造成是前者的功劳的假象。事实上，人在冲动时往往会做出干脆但有效的决定，说出平常无法想到但精炼直白的话，甚至做的事都大大超出平日里的能力范围——这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能证明这个人有才华。
实际上这仅仅能体现出这个人在冲动时的智商高低而已。
回到什么是“才”这个问题上，我觉得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才，必须看他有没有“才情”。通俗的讲，“才情”是一种在“才”之外的关于爱的心态。
很多人都认为才情就是才，实际上这是一种更加形而上的“情怀”——相对于一个人自身所能表现出的“硬实力”或者说才华，才情是柔软的，细腻的，用一个时兴的词来表达它的内涵，就是“走心”。
通常来说，一个人有才却没有才情，只能称其为一个原始的，冷冰冰的“仓库”，这个仓库里存放着不少有待发现的创意之类罢了。相反的，一个人没有才却有才情，那么他就像是一方温暖的炉台，随时都燃着生命的火焰，这火焰就是他原本不具有的才华浴火而生的源泉，心灵就是一切才华产生的地方。
而所有人中，最令人震撼、佩服，甚至嫉妒的人，就是那些既有才又饱含着才情活着的人。他们就是一座活体的艺术厨房，那里有灶台，有冷库，有操作台，有源源不断的清水，还有从生活中一点一滴汲取的调味料——这是任何一个拥有顶尖厨艺的厨师都梦寐以求的地方，而这些人的才华就变成了手里游刃有余的菜刀，飘着生活气息的美味可以从他们的厨房里不停地烹制出来。
可惜这样的人大多都变成尘土回归大地了，剩下的实在寥寥无几。我们几乎都属于有才没才情或者有才情没才的这两种人。
我不是个有才的人，但我还算有才情。
我的第二任高中语文老师叫吉吉，是一个里里外外都写着才情”二字的人。
她也确实教会我们，或者说试着帮我们去培养才情。方法很简单但也很有效，每天的作业不写在白板上，而是打印在小纸条上发下来——这种形式本身就是一个调动学生好奇心的做法。
高中语文其实是一门很枯燥的学科，虽然课本有名家散文和小说，但是应试教育可不会拉着学生去学什么朱自清和张爱玲。我整个高中的语文课几乎都在和文言打交道：今天要背“滕王阁序”，明天默写“论语十则”，早读还读了四十分钟的唐宋诗词——而且我要带班里的语文早读。
语文老师的功力就体现在了布置作业上，为了让学生不过早地对语文课丧失兴趣，老师可谓是下足了功夫。
功夫就在每天的小纸条上。每当小纸条发下来的时候，上边总会在开头写着一两句暖人的话。作业繁重的时候，总会有“孩子们加把劲儿”要不就是“揉揉脸，来一个微笑”；夏天热的时候，往往是“天气热，小作业送清凉”。有一句话我不会忘记，那是马年的开春，某一个下午，桌子上出现了一张这样的纸条：马年到了，各位小金马，小木马，小铜马……天天都要快快乐乐的！”
这还只是作业前面的开头语，到了正文的作业部分则是“既像作业又不像作业”的各类思考题和动笔题，除了标准的古文翻译、语法题之外，一定会有几道需要“开动创意”的题。
记得有一次的题目是“请你试着画一画《天净沙•秋思》的画面”；还有几次的题目类似“用一个对联写一写你对ＸＸＸ的感受”；也有类似“给你的宿舍起个名字吧，最好包括宿友特点的那种”
也许这些题目不是高中应试教育所急切需要的，更不能在短时间里快速提高学生的分数——但这些题目字里行间透着一个有才情的老师在走心的情况下对学生创造力的引导，哪怕这种引导有时候显得小心翼翼，但却从来没有禁锢过任何一次的天马行空。
我甚至可以说，老师拯救了太多即将湮灭在机械的应试浪潮中的想象力的火花，和翻书写题相比，这是无价的。
吉吉的语文课上，是大家发自内心笑过的，最多也是最久的课。
笑声里可不止有青春的一晃而过，里边还带着才情萌芽的气息。
和才不同，人们面对性的时候总是显得有些拘谨，甚至是厌恶。中国的教育说到底还是传统的，从原则上抵制私欲的，从世界观和方法论上为禁欲主义摇旗呐喊的——不过我接下来要写的，并不是读者们看到此处认为的，理所应当出现的弥漫着的荷尔蒙和耳边低语。
看到这肯定有不少读者要骂这个作者不通情理，不懂读者——是的，我不但不懂读者，我甚至连自己都不能说完全懂得。而且我反感那些靠着出卖笔下肉体为文章添彩的作者：要么你就再写一本《银瓶梅》或者《铜瓶梅》，要么就不要用各种充斥着野性荷尔蒙气息的文段来强奸读者的眼睛——尤其是不少人看了之后还感觉很舒服，合上书之后满脑子都是这段动人的描写。于是这一段让读者血脉喷张的文字居然就成了此书最生活和最接地气的地方。
文章并非不可香艳，但文章断然不可靠香艳博取眼球。
文章的最高境界不是艳而是艳而不淫，就像李宗吾先生在《厚黑学》里说的“厚而无形，黑而无色”，即一种事物被赋予了高于其表面意义的内涵，却仍然通过这种事物原本的存在形态表达出来。在这个方面做的最不露山水的是莫言先生，除此之外还有陈忠实先生。《丰乳肥臀》和《白鹿原》已经触及到这个境界。
若是再向前数，白居易写过一首长篇爱情史诗，叫《长恨歌》。
再谈到性，人们都会往上述的角度去考虑，可是忽略了它还能组一个词：性情。
我真正想谈到的，是性情的性。
一说到性情中人，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便是《水浒》里挥舞着两把板斧哇哇大叫的李逵，或是路过村茅小店，唤来伙计切三斤黄牛肉，倒十碗白酒的武松。
性情这个词常常会和“豪迈”“仗义”之间的界限模糊起来，但性情确实包含了后者但绝不只限于后者，李白醉酒千杯月下舞剑是性情，王国维为自由自沉昆明湖自然也可是性情，甚至街角大排档老板今天高兴了打折也可以是性情——只要心里想做，正义使然，再者良心上说的过去，那就是性情。
我的下一位语文老师告诉了我们什么是性情。
老师姓李。常常是一身洒脱的中式盘扣短袖打扮，大家私下里都喊他“大师”。
“大师”上课前必板书，而且常常板书一些时事热点或典籍篇目。板书完了便一条一条地去谈论自己的见解，虽然我们常常听到高深处就有些一头雾水，这个时候“大师”就会告诉我们“你们不要只听结论，一定要去思考，想想这件事是为什么。”
老师们经常怕学生们“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于是便只教学生“所以然”，学生也只知道“所以然”，太多的结论和道理掩盖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好比一根苦瓜，老师只告诉学生这根苦瓜能消火降燥，但也仅限于它有这种功效。
长此以往，学生们也就只记得苦瓜能够消火降燥，却忘了苦瓜是什么样子。
独立思考确实是一件奢侈品。
想知道为什么？那就去思考吧。这是学生应该有的性情。
如果懒得去想为什么呢？那就怀疑它吧，去怀疑一切值得怀疑的东西。这也是“大师”向我们诠释的另一种性情。
勇于怀疑，勇于发问，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真性情的人理应具有的品质。
一定有人会责难这种鼓励一个学生经常去发问去怀疑的行为。
我们已经换上了同样制式的校服，用着同样版本的课本，写着复印出来的试卷。
如果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独立思考，不能怀疑，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我现在开始觉得，才和性都是一个人能活得像个人的最好凭证。
有人说，生活的最高境界是艺术地活着。
我倒觉得，有才情地活着，有性情地活着才能活出生活最本初的味道。
好比一只健壮的鹰本该迎着太阳飞翔，一只洄游的鱼本该迎着波浪前行。
因为这样更贴近大海，更贴近天空，更贴近心灵中柔软的地方。
至于性，本来就不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