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十七章
钱镠左右为难，林剑现在是需要他前去帮忙，然而顔清秋却是他的救命恩人。
其余的人早已经做鸟兽散了，毕竟林剑根本不会做人，他们也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碧落人伤了自己。
钱镠本身还是欣赏林剑的作为，毕竟在坤之地上除过神裔族和人族之外，其他的种族都是下等的。一个碧落人能在江湖上有这等地位，也只能说是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和付出百倍的努力才得以有这种结果。
所以钱镠留了下来，而且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一开始就对林剑产生强烈的敌意。
林剑也是知道这点。
最起码这个中年男人在黑老还担任明律掌执刑使的时候就一直兢兢业业本本分分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所以林剑在得不到后援的时候会向他投去一个眼神，其他人都是在看她的笑话。
一个碧落人，还是个小毛丫头片子。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那些熬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人想坐而不得的位子。黑老的资格的确够老也够重，他决定的事情也有足够的分量能一锤定音。然而在任命候选人这件事情之上黑老太低估了林剑的地位，除过一些对碧落族还有些同情心的人之外，她在明律司不论做什么都是举步维艰。
空有明律司第一女刑使的名头又有什么用处？
悬案刑使也不止她一个，办案能力强的也不止她一个。
就像刚才两个藏案刑使都能对林剑背后下黑手。
在道德人情和规矩律法面前永远摆放着一个摇摆不定的天平，这世道上那么多的人在面对这架天平的时候，有些人选择了道德人情，有些人选择了律法规矩。当选择了道德人情却失去了律法规矩，选择律法规矩却失去了道德人情，不论选择哪一方都是无法使得这架天平保持平衡。
按照林剑的道理，她会选择律法规矩。
按照顔清秋的道理，她会选择道德人情。
孰对孰错？孰是孰非？
如何能辩得清楚？
钱镠慢慢拔出了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妻子体弱多病，嫁给他之前就生了一场大病。钱镠为了妻子从庙堂甘愿远去江湖之上寻求绝世名医，最终却断言她无法生育。
这个女儿是天赐之物。
妻子告知她已经怀孕的时候，钱镠是狂喜的。他像个在深邃的海底发现了一颗稀世珍珠的渔民，在贫穷将死的困境之中却意外寻到了宝藏。十月怀胎产下的幼小女婴在钱镠的臂弯里哭泣的时候，钱镠激动地久久不能言语。
奈何，女儿遗传了妻子的病，尚且在襁褓之中险些夭折。
顔清秋的出现，保住了他的珍珠，他的宝贝，他最珍贵的宝藏。
钱镠无法对顔清秋下手。
可是他也无法违背身为明律司藏案刑使的最基础原则。
他无有办法，只好拔出刀去抹自己的脖子。
可是有人不让。
顔清秋不让。
她在钱镠拔出刀的那一刻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所以她直接朝着穆谨丞撞了过去。穆谨丞被顔清秋猛地一撞，手抖了，剑歪了。从林剑的脖子上划了过去，只割破了一层浅浅的皮肤。他的剑被顔清秋这一撞划出了一道圆弧痕迹，一剑砍在了钱镠的刀背上。铛地一声，钱镠手中准备用来抹脖子的刀就掉落在了地上。
林剑很是吃惊，但是她脸上却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她只是静静的看着顔清秋气冲冲得推开穆谨丞，大步走到钱镠的面前抡圆了胳膊就给了他一耳光。
五个纤细的手指印像烙铁一样烙在了钱镠的脸颊上，顔清秋甩着手腕气愤地瞪着钱镠。穆谨丞也被她这一下撞得有点奇怪，钱镠还没有反应过来，顔清秋抡圆了胳膊又甩了他一耳光。
“你是我什么人！”顔清秋仿佛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对着钱镠咆哮。“我任得着向我卖这种人情？你想死，回你家去抹脖子！”
钱镠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顔清秋不依不饶的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算个什么东西，随随便便就想以这种手段逼我替你做事不成？我救你女儿也不过是你女儿的运气，与我有何干系？你当我是什么三流货色？凭她一个刑使就能拿得下我红衣素问！”
钱镠的腮帮子肿了起来，嘴角被顔清秋两耳光扇出了血。她越说越气，还想上去再狠狠教训一下钱镠，穆谨丞拉住了她。
穆谨丞劝道：“好了。人家毕竟是刑使，在明律司大堂之中扇人家耳光已经很伤情面了。算了吧。”
顔清秋道：“王八蛋，想拿性命要挟我！我应该连他一块儿毒死！”
穆谨丞道：“老婆，你可是答应过我不许说脏话的。”
顔清秋怒道：“你不生气吗？你生气的时候不会骂脏话吗？这个混账王八蛋瞧不起我，以为他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呢！他抹了脖子可算是忠义两全了，呸！放屁！”
钱镠诧异得瞪大了眼睛。
林剑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惊异，这小个子的女人方才的样子犹如一个被激怒的母豹子，现在又像是个叉着腰站在街口撒泼耍无赖的泼妇。
但是她却是以这种方式在留下钱镠的性命。
钱镠何必为了这种事情死呢？
什么是忠，什么又是义？
忠是忠于内心，义为合宜之理。
钱镠感激涕零。
他想向顔清秋跪谢，刚刚叫出一声“恩人……”顔清秋直接抢过穆谨丞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顔清秋狠狠瞪着钱镠：“你再说一句我就收了你的脸皮做藏品！把你的头一刀一刀割下来丢出去喂野狗！”
林剑收了手，示意钱镠出去不要参与此事了。钱镠感激的向林剑示谢，随即离开了悬案阁。
大厅之中剩下了林剑、顔清秋、穆谨丞三人。
林剑仿佛遇到了有史以来最麻烦的人物，也碰上了最死缠烂打的角色。她沉默了好长时间，碧绿色的眼睛当中蕴含的冰冷眼神才褪下去，变成了无奈和不解。
此时的她像个普普通通的碧落族女孩，面对无法解决的麻烦露出了最为普通的反应。
她很是头疼，顔清秋几乎成了撕也撕不下，躲也躲不开的牛皮糖。在跟金蛇刀有关的事情之上她有着最为强劲的势头和强韧的精神，想尽了办法要缠着她，从她的手中接触到金蛇刀一切相关的事情。
这让她感到非常的为难。
明律司刑使办案没有外人跟随的先例，也是明律司向来公正的一大底线原则。江湖中人谁人皆要插手，便是把明律司拖下各种势力地位门户人情等一切的黑水中去。
还谈如何保证公平公正？
林剑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向顔清秋摊牌：“你让我很为难。”
顔清秋不解。她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林剑来说为什么会如此困难？
林剑道：“你想跟着我查金蛇刀的案子，但是又不告诉我原因。我早些时候就已经同你说过明律司没有在刑使办案的时候外人跟随的先例，而且这也是明律司立身的根本原则。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可在江湖之上这算是不成文的规矩。你要我去破这原则，不是在让我为难吗？”
顔清秋沉默。
她咬着下唇，犹豫了好长时间才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林剑道：“早先你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我怎么能告诉得了你？”
顔清秋望着穆谨丞，小声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穆谨丞笑道：“但是你也体贴别人。”
顔清秋对林剑道：“先前我说你是个下等人，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你和小寻子一样的好，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下等之处。只是……我并非不愿意告诉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缠着你去查金蛇刀，我怕一开始表明身份你会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伺机报复。”
林剑疑惑，问：“报复？”
顔清秋点了点头。
“是的。”她眼神里充满了忧伤，过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浮现，历历在目。顔清秋并没有像林剑那样长长叹着气，林剑叹气是无奈是麻烦。可是现在连顔清秋呼吸的每一次，都像是痛苦。
夜晚降临的时候少有睡眠，无人问起她的过去。红衣素问的名头盖过了她的姓氏，南越谷的名号成了她的另外一个代言词。顔清秋何尝不想借着这些名头称呼去遗忘掉自己不愿回首的过去，那在童年当中给她造成巨大心理阴影和痛苦的一个夜晚。
她也忘不掉，那个又老又疯的女人每天坐在一个火塘边上，对着她狰狞的笑，女人背上长着触角的肉瘤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一双有着血红眼睛的男人守着她，投在她身上的目光犹如将鸠毒作为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绝望又热烈。
大火、女人、男人、血红的眼睛。
顔清秋痛苦的攥紧了手中的伞柄，仿佛像吐露出世界上最为可怕的梦魇一般，说：“我是十一年前逸怀谷屠门案中，水国颜氏一门的唯一幸存者。”
